文字使语言获得了形状，它是人与人之间共享与链接的法杖，将思想的涟漪连成波涛，在数千年时间里，交叠出人类文明深厚的岩层。所谓“书同文”，是自“巴别塔”以来，人间便埋下的深层夙愿。我们深知不同的文字体系背后，根植着认知方式的差异，因此我们渴望一条更加深层与广泛的链接，去不断地塑造并加强一种开源的集体智慧。
汉字，是世界上现存唯一自古延续至今的表意文字体系，其图像性的字体结构、非语法主导的语言逻辑，使其天然地具有开放性、易传播性。
文字的生成与演化可以被视为一种文明的“算法”，因为它本质上代表着思维结构。正由于它深度嵌入了文化肌理，并与文化圈内各种类型的创造性工作紧密相连，因此在汉字文化的土壤中，必然会孕育出其独有的思维范式与创造路径。
回望百年中国现代设计教育，文字设计领域在广泛吸纳国际经验的过程中，建立起一套以形式训练为核心的体系，却相对忽视了与汉字自身表意系统中蕴含的源生性设计逻辑的深层链接。而今，我们再次站在时间的节点：在人工智能全面介入创作，设计形式可以瞬间批量生成的时代处境中，设计教育需要怎样的训练，文字设计工作者将如何工作？
2025年，中央美术学院设计学院在北京市文化艺术基金的资助下开展“AI时代中国文字设计的开源型创新人才培养”项目。该项目由蒋华教授领衔主导，王钰雯老师担任执行负责人，联合了设计、技术、文化及产业等领域的专家导师，招募30位活跃于业界的青年设计师学员，共筑一场汉字革新实验。
项目以“文字访碑”、“文化致敬”与“文创活化”三个板块为核心开展研学与实践，通过回应“回到根本性，回答时代性”这一议题，呼唤汉字设计新的创造冲动。与此同时，在北京NEEDART艺术空间，一场名为“NO WAVE”的文字诗学LAB展览拉开帷幕，全面呈现了学员项目作品、导师代表作品及相关研究成果。
汉字的表意性，使其在数千年的流传演变中语义不断、古今相应，单个文字或文字组合中所含的信息传递直接且高效。这样的文明传统，使我们对任何事物抱有可溯源的概念，对任何新的创造怀有“有法可依”的信念。
诚然，语言文字在漫长的使用进化中不断地变形、重组，一个文字符号诞生之初的“灵光”或许已成为规范化的普世应用形式，而这也为设计师自觉地回到文字创造的源动力提供了空间：追溯汉字算法，打破既有范式，尝试在认知与表达之间构架直接的桥梁。
学员王贝宁在作品《合文成字》中将汉字的基础构件变换比例与排列方法，使汉字版式中固定的方块结构得到机动的变化：构件可以倍数拉长，与其他构件重新组合，左右结构文字可以在上下结构中被重新认识。这一作品是对金属活字诞生早期拼合字体的致敬，也是作者对汉字在既有构成体系中如何更为贴近使用者个性化表意的发问与尝试。
《合文成字》作品及制作过程。汉字以基础构件呈现，构件可以倍数拉长，可以与其他构件重新组合。
孙有强作品《叠叠》同样是从扩展汉字构件的表意能力出发进行的创作：当“雲”中的雨点层层堆叠、“耸”字有了数个向上延伸的尖顶，这一汉字或词组的叙事是否发生了变化，是否更能贴近表达者的感受？
另一方面，作者将“土圭垚㙓”这类含叠体变化的四字“五行”词语与可旋转的机械计时器融合，呈现出汉字构件在增叠中表意随之由量变到质变的过程。
作品《叠叠》从扩展汉字构件的表意能力出发，将汉字“高朋满座”和“高耸云端”进行创作。
当文字的精确性面临挑战，混沌反而可以成为捕捉意义的网。对于文字在混沌中建立秩序的思考，在高逸华作品《错位之物》与赵启阳作品《那我懂你意思了》中均有体现：前者制造语序、版面中的错位，解构惯常秩序，重构观看行为的路径；后者以具体诗的方式，将“下次再说”“何时下次”两组词组中的文字拼合为阵列，于是回文语序中生出的多层意义在方寸纸面上构成一座语义迷宫。
作品《错位之物》解构了惯常秩序，重构观看行为。
而在新生代的视角下，古老的表意构架是否可以获得新的语义砖瓦？柴雨薇在作品《透骨新鲜》中，将宁波方言的俏皮字符、吴语拼音与海货形态特征拼接重组，让老宁波的“海货切口”化为可看可玩的视觉图形。李洋艺在作品《神佑化吉》中，将故宫的殿前神兽图案与相应文化寓意的文字进行嵌套，生成图文一体的文化语言。
在西方现代主义文字设计发展中，对文字物质性和表意性的源头追寻也是一项重要内容，美国现代诗人埃兹拉·庞德（Ezra Pound）从汉字中体悟到“表意文字法”（Ideogrammic Method），将形、声、义复合的文字结构应用于英文诗歌创作。“具体诗歌（Concrete Poetry）”等运动，始终在追寻表意系统的文字建筑。
通过作品，学员们集中探索了汉字作为可重组、可变异、可秩序化的生成算法的潜力。汉字从来不只是应用于设计排版的元素对象，它可以不断地将我们带往创造之初，叩问为何生文。其生成体系本身即一种可循环往复、生生不息的创作母体，持续地促生着古老而新鲜的内容，将中国性的宇宙秩序思维蕴藏其中。
“文字访碑”板块是“AI时代中国文字设计的开源型创新人才培养”项目的起点，带领学员深入汉字生成体系的内核。其后，在“文化致敬”部分，借助多样的技术方法——AI技术、编程、交互媒介等，将文化洞察转化为映射过去与当下的文化叙事。汉字天然具有叠合不同时空经验的能力，在漫长的时间长河中积淀出深厚的文化记忆，带来超越线性时空的力量。
中国艺术中素来有着表达非线性时空观念的传统，在文字艺术中自然也从不缺少这一特质。通过对汉字结构与编排的巧妙运用，创作者能够实现时空结构的对等，创造“结构折叠时间”的阅读经验。如回文诗以特定空间结构中排布文字的形式构成绵延无尽的反复咏叹，亦或古琴沿用千年的独特记谱方法——减字谱，将演奏的动作、位置集合为一体。学员对这些文化传统进行研究与再创作，如谢雪泉在作品《我读本文本读我》中，即将《回文类聚》中的回文诗编制为交互性游戏，使参与者在手指滑动中实现语义单元的无限重组；许坤则在作品《雅集》中将古琴减字谱转化为立体视觉，形象化文字中的空间与动作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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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雅集》将古琴减字谱转化为立体视觉，形象化文字中的空间-动作关系
非线性经验的另一核心实践，在于实现不同历史层级的并置与对话，在当代作品中重新赋活文化记忆——这涵盖了从古典到近代的书法传统，以及携带时代基因的视觉遗产。
我们的书写传统融合了字体、文本、版面设计、物质载体等综合元素，经久不衰。甘信尧作品《雪白之性》选取《张迁碑》中“既敦既纯，雪白之性”八个字，将重新设计的字型绘于瓷器之上，构建古朴与当代的同质表达；樊世博作品《前进！前进！》与刘水清作品《513视觉诗》均以民国时期重要的“美术字”为切入点，通过新的视觉编排打通时代叙事。
那么，离我们更近的上世纪六十至八十年代的文化，是成为了遗产还是已被新时代的洪流冲远？在几位学员作品中我们看到一种转化方式：程璨在作品《青年应当追求什么幸福？》中，提取1951-1966年间《中国青年报》的经典标题字形，围绕青年追求这一命题，将“青春”“青年”“前进”“敢创造”等词组，应用于徽章等当代物件上；李娟（广州大学）则以书法家秦咢生上世纪八十年代为广州路牌题写的爨体字为视觉来源，取用粤语发音中隐含的与道路相关的俚语，制成模仿旧路牌形式的作品《行街》，制造一场温情文字游戏。
这些对携带着时代回响的文字的追溯与再现，视觉复古而语义新鲜。在某种意义上，过去的文化记忆在新的设计中被颠覆与更新，又重新进入当代人的生命体验。
非线性力量的探索延伸至当下及未来，学员们利用技术工具和当代语言，探索传统叙事在信息时代的延续形式：刘子豪将流行中的用语“那咋了/如何呢/又能怎”放大为视觉标识；郑国祥在作品《诗学生成器》中以海量文学库训练人工智能，使其根据关键词、图片或文本生成文本与影像，编织科技参与下文字与诗歌传统的延续形式；涂彦作品《52赫兹》中表现人类向宇宙发出的探索声波，殷鹏飞则通过算法生成305份各不相同且带有专属编号的“X”，这305份“X”共同构成作品《X^305》，以序列化、排他性的数字生产，探讨当代技术条件下原创性、重复性与符号意义之间的生成关系。
从结构维度中文字对阅读时空经验的折叠，到时间维度里历史层级的并置与对话，加以工具维度上技术对传统叙事的延伸，中国文化及汉字体系可供人不断访古，在回文中延续其精神、更新其形态，产生访古为新的价值。经由这样的设计转化工作，文字与时间进程中的情感记忆深度融合，赋予每一个当下时代的观众超越限定边界的力量。
文字兼具物质性与观念性，其出现本身即可构建观念、界定价值。参与商业生产的文字能否直接影响人的意识及行为？答案是肯定的。
在“访碑”与“致敬”之后，培训项目的“文创活化”部分侧重链接文化、设计与生产，将文字设计与当代生活互动。鉴于中国设计师容易停留在前现代的“手工艺”语言模式，难以将深层文化价值转化为可迭代、可复制的品牌资产，项目意在构建这一系统，这意味着设计不再仅仅是美化形式，而是成为一种公共的文化工具，具备重塑意识、传递价值的叙事能力。当代设计师需全面理解汉字文化与现代设计系统，进而以社会文化叙事者的身份，表达态度、传递立场，在公共领域释放文化价值。
刘翛瑀在《字体不免费？》中抛出关于当代设计与商业关系的批判性思考；庄佳璇作品《温柔是另一种宣言》从朱幼兰隶书中提炼“气若幽兰”之韵，转译为“幽兰隶”字体，赋予香氛品牌包装清雅柔和而有力的气质，实现字体对品牌精神的视觉转译与形象传达。
在商品具有大规模工业生产能力与全球传播网络的今天，地方性的价值反而愈加凸显出来，本土化、差异化带来独特而动人的质地，给与产品不可替代的文化属性与商业价值。
孙铭作品《未被驯服的声音》对方言与地方性文本进行采样，并以擦除、涂抹等方式呈现其消亡与遗存，标记方言中的本真与诗意。王颖作品《反骨良药》以山西历史名人司马光、武则天等为样本，提取其敢于为先的反骨人文精神，以当代语言方式将其赋予茶文化品牌“山河茗人”，使产品通过文字意涵变为一剂对抗时代困境的文化处方。
然而，无论是文化的深度致敬还是商业的活化生产，都面临人工智能广泛参与设计过程的现实：当技术可以大规模取代人力，轻而易举的处理海量数据、复刻视觉风格、生成设计结果，“设计”的底层逻辑是否已被完全改写？面对这一挑战，设计的核心方法论必须回归：唯有激活人的具身创作能力，才能创造出技术工具无法复制的价值。
蒋华教授认为，在技术与媒介加速革新的时刻，人以“心-手-眼”三位一体具身创作的能力，反而变得更加重要。人体的感知与经验是设计师对抗算法、实现本源性创新的最后壁垒。
具身理论起源于20世纪末的认知科学革命，旨在揭示身体与环境的互动对与认知的关键作用：认知是具身的（embodied），人类的思维、感知、语言和情感等认知活动与身体的物理结构、感官体验和动作密切相关。
人有时或许会忘记，我们所处的任何一处物理环境与获得的感官体验，即是一个难以想象的庞大的数据集。人在细微之处的体验，昭示具身性对个体的灵感启发，它们的汇聚便是人类书写下的集体智慧。
设计师捕捉瞬间的随机涌动，回应何以具身：果亚楠作品《风吹哪页读哪页》中散落于龙鳞装上的文字，将涌现的答案交给风，被吹开的书页，构成此刻随机而具体、唯一的回应；折叠塑形后的纸张在气流中运动，杜甜甜作品《风是自由的，你也是》以无形的感受诠释“风”的含义；而作品《每一页纸里，都有一朵云》看似空白的一页纸张，人在具身体验中可以看到曾与它流转过的阳光、树木、云朵、气温……，李娟（大朴文化）以装置再现纸中蕴藏，提示物质是由不断变化的经验所构成。
具身亦表现为人的生命机制具有在现象中补充怀疑、在物质中捕捉意义、在现实中持续追问答案的能力。这一路径往往循环推进，如展览中的几组作品恰恰代表了其中补充怀疑-重置观念-锻炼心法-重新看见的不同阶段。
李思慧作品《超出所有合理的怀疑》中，一颗玻璃钢制成的“假石头”隐藏在24颗原石中，与25句昭告着“相信/确定这是一颗石头”的文本，将真与假之间的摇动边界编制在意义之网中；金艺真作品《置身事外》通过日常物品的形态失控，促使我们重新思考任何一种存在的实质；史潇琳作品《本来无一物》通过一块偏振片，白屏下的影像得以局部显现，表现“见”与“不见”的哲学关系；洪美玲作品《听风两小时》透过玻璃瓶与其中液体，古代手写体与电脑字体穿插出现，矛盾的碰撞与自然流动被允许，新的感受在新的介质中生出。
而回归生活现场，敏锐地参与具体生活也是具身的重要内容：在个体生活的细枝末节或社区生活的公共参与中，文本作为一种抽象观念、宣言或定位系统，可以重塑日常体验的意义。
张北南将表示空间方位与地理属性的“东西南北”“海陆”等文字与日常家庭生活中的物件相结合，其作品《上北下南，日升月落》尝试挖掘个体与宇宙尺度的同构关系。张立国作品《携手共建美好》以平面设计的方法对社会主义社区中的公共文本进行记录、写生，呈现集体生活中文本对生活空间与意识形态的塑造。
蒋华教授特别提出，精细分割的学科对个人及行业发展形成限制，摒除学科身份的界定，从自身生命体验出发进行创造是具身的奥义。如艺术家劳伦斯·韦纳（Lawrence Weiner）出于艺术一体化视角设计了诸多海报及字体，新一代的文字实践者更多的融合多学科文化叙事，在政治、社会、时尚等领域均表达鲜明态度，传递价值立场。
展览中，刘彦湖教授的作品《A.I.O——三个基本元音的练习》正是跨越学科创作的典型例证。这位具有物理学、埃及学等多重学科背景，长期深耕书法领域的艺术家，其艺术创作带有观念性和理性的交织。这件作品是艺术家首件英文艺术作品，以字体诗、具体诗的排版结构，结合中国的章法（璇玑诗/图像诗）思维，以其擅长的书写性方法完成，印证了“印刷是书写的延伸”。通过重排与重写，排版/字体排印的机械性转化为思辨的媒介，复杂的地名词汇与意象结合，在“A、I、O”这三个基本元音的练习中，产生了无可名状的张力与复杂能量，为文字诗学提供典范。
“开源”意味着开阔的研究视野、互渗的学科知识、开放的资源共享。在展厅尽头，一幅由“Text、Technology、Art、Concept”四个维度交织而成的图表“文字诗学四象限”呈现项目的研究根基。它重绘了当代文字实践的坐标系，文学与艺术、技术与观念、本体论与物质的张力彼此交织，从算法诗、书法、文字排印到文本艺术与概念装置，互诉渊源共同牵引，共同组成一个融合多学科领域的、语义丰富而扩展着边界的“文字诗学(TYPOETICS)”实践版图。
在图表前方，数十面旗帜以阵列的方式伫立。每一面旗帜都以独有视觉构成表达立场与态度，构成“文字诗学NOWAVE”的现场宣言。以当下的试探，唤起新一代的创造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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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Text、Technology、Art、Concept”四个维度组成的“文字诗学四象限”，呈现了项目的研究根基，展示了展览复杂、扎实的学科交织及丰富语义
中央美术学院设计学院“以汉字作为方法”中文文字设计的课程经过了十余年迭代，蒋华教授开创“文字诗学”体系并进行了一系列教研与展览，此次培训项目与展览是这一体系的最新延伸。
如展览标题“NO WAVE”呼应上世纪实验先锋音乐的态度：在场的、生发的、去潮流化的，项目旨在以开源协作、跨越学科边界、融合AI与现代工艺技术的系统方法，以未知之眼观看已知，重塑对汉字的根本性认知，使汉字成为创作的主体及方法论，促发自主性、本源性的创新，助力汉字美学与文化系统的鲜活诠释，由此链接更为广泛的社会文化塑造与社会生活参与。
作为这一理念的进一步实践与传播，中央美术学院设计学院与Wallpaper*中文版、卷宗书店共同策划，计划将于2026年第一季度在深圳湾文化广场再次呈现展览成果。将在延续“文字诗学”核心脉络与实验精神的基础上进一步发扬其跨学科视野，融入更多协作可能性与技术探索的新维度，将汉字设计的先锋实践置于当代生活与美学的对话前沿。"